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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攻坚》导演手记之畈在河西篇

日期:2022-05-13

九资河镇是大别山南麓一个安静美丽的古镇,是春秋战国时期古鸠鹚国的都邑。这一片群山环绕中的丘陵田畈,就是王惠敏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的河西畈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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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惠敏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中“老弱病残学”占全了的特殊贫困人口,也是各项扶贫政策几乎都能受惠的重点帮扶对象。在我们去之前,由副县长结对帮扶,有了政策兜底,加之农村大病救助政策、产业扶贫、公益扶贫岗位等措施到位,王惠敏一家基本摘帽脱贫了,完全可以达到“两不愁三保障”,也不会因病、因残、因学返贫。王惠敏本人沉默寡言、言语含混,除了劳作几乎不与人交流,那么,50分钟的纪录片我们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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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找各方面的人了解情况,村里的张书记、叶主任、驻村第一书记潘队长、镇里的干部、天堂寨旅游公司经理、王惠敏的邻居......纪录片不适合表现孤立的一个人,但凸显一个群体及其相互关系,能使纪录片的观察有更好的落脚点。


著名导演小川绅介曾说:“时间是纪录片的第一要素”,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故事,每一个生命历程都有戏剧性,从某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和王惠敏一样卑微的人,我愿意用一年多的时间去靠近观察另一个人,去记录下他生命中一段重要的命运转折,一旦赋予时间的力量,每一个人的生活切片都包含有我们坚韧面对命运的信念密码。



·导演手记之罗田篇·

导演:李忠


在工作开始阶段,我严重低估了本片的拍摄难度。


2017年,我在鄂西山区盘桓了三四个月,拍摄了一部反映产业扶贫的纪录片《在那高山上》。在近半年昏天黑地的后期剪辑期间,听说央视纪录频道与湖北电视剧制作中心合拍的纪录片《攻坚》开始前期调研,我也期望看看其他导演如何拍摄精准扶贫题材。年底偶然和总导演纵红雨第一次见面,我们并没有谈纪录片,然后就听说洪湖和咸丰的故事开拍了。


2018年4月,执行制片人周凌还在物色一个分集导演,我和他面试了一个,然后听说这个导演定下了拍摄罗田的独臂挑夫王惠敏,我就在想象一个独臂身影,在大别山天堂寨独特的花岗石和花岗片麻岩构成的林立山峰间艰难攀行的画面,嗯,至少空间环境能出画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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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周凌发来一条微信:导演打了退堂鼓,时间不等人,你来吧!


有时候,混沌夜色很容易让人生出一个急人之所急的侠义幻象,想都没想,我就一口答应了。


4月21日,我们带着摄影师坐着一辆老旧的面包车来到了九资河镇河西畈村,乡村道路的限速比一路风景更令人印象深刻。村支书张贵英带我们去了王惠敏家,这个瘦小木讷的55岁男人,挥舞着空荡荡的左衣袖,领着我们去看他家的稻田,还有稻田中独立的乌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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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惠敏20多岁时,因为建房工地上的一次意外,左臂截肢,拿到了185元的赔偿,正在热恋的女友绝然离开,他就这样独自一人侍奉父母、拉扯养女,艰难地走到今天。父母如今已近八旬,疾病缠身,养女正在上大学,家中几亩薄田难以维持生计,王惠敏就经常到附近的天堂寨景区做挑夫赚点零钱......


王惠敏惜字如金的碎片化讲述,让我缝合起他悲苦的半生,我知道,这将是一次无法冷静旁观的纪录片拍摄。


第二天,王惠敏带我们上山去看他干活的地方,雨雾迷蒙,上山缆车走了很长时间,春雨中的山景很美,但这不是我们要的风景,所以半年后,我要求摄制组跟随王惠敏从山脚下开始,负重爬了一次天堂寨,用了五个多小时,包括已经60多岁“高龄”的摄影师李建成。每一个人都深切体会到了王惠敏的艰辛,而他这样背着物资或建筑材料爬一次山,所得报酬不到百元。我想,摄制组的每一个人如果没有对另一个生命的悲悯和对无常命运的感叹,那我们的影像一定是矫情而又隔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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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份,我开始熟悉了九资河镇,包括王惠敏时常去打临工的安徽省金寨县。我做纪录片有一个习惯,一定要熟悉拍摄对象的活动空间。我相信人物在这个空间中的生活轨迹有其隐秘的内在逻辑,而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探究人物内心的一个入口,可能也是决定片子调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驻村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潘立忠说到王惠敏时用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摘帽不摘责任,脱贫不脱政策”,他一直考虑针对王惠敏的帮扶内容和措施的巩固提升。村支书张贵英在和我的聊天中也常常流露出她对王惠敏晚年生活的隐忧。



王惠敏患有多年沉积的严重肠胃病,限于医疗条件,在罗田一直没有彻底根治,潘立忠书记和我说起来很担心。我和制片人协商后,决定由摄制组安排,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和专家,由潘书记一路陪护,把王惠敏接到武汉来检查治疗。面对这样的拍摄对象,保持旁观姿态,不干预事件进程,这些被奉为圭臬的纪录片准则我们已经顾及不了了。


社会上很多机构和个人在得知王惠敏的状况后,各种看望慰问不断。有一次我们摄制组正好遇到一个公司到王惠敏家送米、送油、送慰问金。两位摄影师抢拍了很多画面,我站在一旁,尽力剥离这暖心场面的迷惑面纱,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们在干什么?我们是要拍扶贫而不是拍慈善,献爱心是挖不掉穷根的。我示意摄影师们停止了拍摄,他们关掉机器质疑地看着我,但我知道我要拍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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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大别山的山林中没有丝毫暑热,我在半山腰的小宾馆里写了很长的一篇工作日记:“三个月了,每天都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可以拍的。目前看这片子确实难度有点大,在可预见的时间段内,只会这样波澜不惊、毫无悬念下去了,当然可以选择放弃,另外再找拍摄对象,但再选择一种更有难度的突围,也许更有纪录片的意味。扶贫决不仅仅是帮人跨过那条贫困线,而是要给他们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目标和方向明确了,虽然各级部门和人员也在尽力,但随后的拍摄还是进展缓慢。整个秋季和冬季很快就过去,我们拍摄了田畈的金色稻浪、天堂湖的晨雾、圣人堂的红叶、天堂寨的白雪,我觉得我其实是在用这些所谓美的镜头掩饰此时的焦虑,我开始设想这次如果失败后的种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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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跑的很快,几次和总导演纵红雨沟通交流,他都担心的问:“行不行?实在不行咱们赶快换拍摄对象,止损!”我只能像是对他其实更是对自己说:“坚持一下,我们再坚持一下”,但我心里并没有底气。


2019年春节,零星的鞭炮声和稀落无力的烟花让冬日山村的黄昏更显得寂寥冷清,我感觉很不好,但我要给摄制组每一个人打气:春天,最迟夏天,我们一定能拍到想要的东西,只要坚持下去。我向制片人申请将原计划一年的拍摄周期延长三四个月,然后我又去找了九资河镇党委的叶书记,他很快提供了一些可行的方向和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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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出现在春季的一个晚上,既是一个偶然机缘,也是摄制组每一个人心心念念坚持的结果。尽管推进过程还是磕磕绊绊,但一连串的难题都在可控的方向逐个迎刃而解。


五月的九资河镇,满山遍岭开满了艳丽的映山红,王惠敏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


·王惠敏·

作为一个残疾人,王惠敏并没有“等靠要”,他拖着独臂,每天忙前忙后,种茯苓、天麻,砍树种田、打临工做挑夫。这也是纪录片里的另一个主题线——贫困人群自身的脱贫意愿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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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带着王惠敏一起吃饭,九资河镇是一个旅游资源集中的乡镇,我发现王惠敏经常痴痴地看着一家三口或一对夫妻的游客,而最后几乎都是以眼神黯淡转向远山结束,然后他就会显得更加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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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已经接近尾声,经历了工作单位调整的潘立忠依然将回到河西畈村,担任第一书记兼扶贫工作队队长。村里的张贵英书记、叶庆华主任还将继续一届任期。王惠敏也只是村里122个建档立卡贫困户中的一家,扶贫攻坚任务依然艰巨繁重又千头万绪。


端午节前,武汉的朋友让我推荐三天假期可以玩的地方,我随口说九资河、天堂寨、天堂湖,然后不厌其烦地介绍哪个路段多少限速,哪家客栈窗外风景好,哪一家的吊锅独具风味......因职业便利,我去过很多地方,然而,有几个地方一定是我会反复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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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凝视过那里的草木枯荣,再次的凝望,时间的微妙划痕能让我觉得似水流年并没有把那段记忆稀释,反而是将曾经的时光刻画得像年轮那样清晰饱满,这份名单如今又多了一个地名。